雨眠

时常混乱邪恶,但又守序中立,因为我是好男人

恶生徒 2.

*是纯爱


*

 

人是需要边界感的生物。

 

自从那一场雨之后,东京正式进入了梅雨季节。

 

这是,谁都没有教给过他,土方十四郎自己得出来的结论。

 

今天也一如既往下着雨。

 

他想,大概是因为人也是需要争夺领地的动物,实际上跟尿尿划分地盘的狗啊狼啊没有区别,所以即使进化到21世纪,也始终为边界这件事挣扎着,总是热衷于探讨所谓“道德的边界”,所谓“恶的边界”,所谓“与人的边界”。

 

梅雨被他擅自理解为“梅子一般的雨”,也就是其实很小,但是很多,大概觉着不撑伞也没事,但不一会儿就会淋得领子后背全湿。土方站在树下避雨。天色灰暗,一旁的走廊窗户,水雾被擦开一道横,从后浮现出一对红色的眼睛。

 

银八看着他,眯起眼睛,那眼神里大概是责怪,又或是在嫌他麻烦,质问他为什么又惹事,总之他用手掌将下半张脸前的水雾也抹干净,看他口型是在骂自己「白痴」。

 

“白痴。”土方骂了回去。

 

银八推开窗户,安静的雨声飘进走廊。

 

“我不是叫你别打架吗。”

 

土方的脸上蹭了道口子,嘴角破了皮,带着淤血,其他的重伤倒是没了。银八一点儿也不担心土方会被欺负,完全是担心对面被土方欺负得太狠。

 

“是那群人先动手的。”

 

“你以为自己在正当防卫?要我给你鼓掌吗?跑吧傻瓜,别打不该打的架。”

 

土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说了别瞪我,”银八双臂压在窗框上,平光镜飞溅上雨滴,他没在意,“滚进来上课。”

 

“我这么湿淋淋的怎么进教室。”

 

“那你就走回家好了,我才不管你。”

 

“都说了,谁要你管。”

 

银八拉上窗户。

 

土方切了一声,躲在树下刷着手机,总是有雨点飞到屏幕上来,越擦越花。

 

窗户再度被拉开。

 

“站在树下,一会儿打雷劈不死你!”

 

土方回过头,被一把折叠伞击中面中,“呃”地还没缓过劲来,又是一串钥匙砸脑门上,“银八!”这样喊着,狼狈地抬起头,银八指着他说:“回家快点洗澡,帮我收衣服,然后自己去冰箱里拿一个布丁吃。听好了,只能吃一个,绝对不许多吃!听见没啊!”

 

自顾自地说完这些话,又将窗户重重拉上的银八,这次看起来是真的走了。

 

“搞什么啊,混蛋……”

 

土方从地上捡起沾了湿土的伞和钥匙,拍了拍,打起伞,是上次那把粉色的伞。

 

雨变大了。黑色发尾贴着后颈,身上粘得难受,土方打了个冷颤。

 

他握紧伞柄。

 

银八,你有注意到吗?你的边界,好像已经越过了我的身体。

 

*

 

这世界上不止有妈妈会看天气预报。还有银八。

 

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着结野主播的身影的,痴情男人。

 

但是,男人一旦痴情起来,就会变成笨蛋。

 

他的办公室里有八把伞,家里有五把。因为他每次出门,要么忘了带伞,要么忘了拿回伞。

 

啊,那大概和他是个痴情专一大情种,没什么关系。

 

单纯就是笨蛋而已。

 

那把粉色的雨伞是他的最爱,因为顶头上有个草莓花纹,刚买来的时候上面有浅浅的甜甜的香味,虽说有些劣质,闻着还是让他很开心。他把那把伞给了土方,自己回家时挑了把711最便宜的透明雨伞。当他打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土方的背影。

 

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白T恤,堪堪能看见他印着蛋黄酱瓶子花纹的内裤边缘的,土方十四郎。

 

带着有线耳机在听歌的土方也被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腿,摘下一边的耳机对银八说:“睡衣都洗了,所以我擅自找了件T恤来穿……话说这件可是190的T恤,你买它干什么。”

 

“打一折,我就买了。”银八收起伞,拍了拍包上的雨水,脱鞋进屋。

 

“很有你的作风……”

 

土方一手攥着手机,走到银八面前,朝他摊开另一只手。

 

“干什么。”

 

“奖励,”土方掂了掂手掌,“我帮你收了衣服,都叠好放进衣柜了,还有,布丁也只吃了一个。”

 

“你以为这是什么可以被夸奖的好事吗,吃我的住我的,给我干点活儿怎么了。”

 

“喂!”

 

“不是「喂!」是「银八老师,请夸夸我吧,虽然我什么都没干!」,”银八越过土方,去厨房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干掉,“再说了,你今天又跟别人打架,我没打你就不错了。”

 

“你是什么会家暴的酒鬼父亲吗。”

 

“我倒希望我是,如果你真的打一顿就能听话的话,那打孩子也能成为全世界教育学不可或缺的一环了。”

 

银八回头看了一眼土方脸颊上已经结痂的划痕,从冰箱深处拿出一个布丁,打开吃着。

 

“脸、嘴角,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伤口吗?”

 

土方抬起手背来,因为常年打架,拳头上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破了点皮,还有脸颊里面磕到牙齿破了。”

 

他对青春期小鬼干架的前因后果一点也不感兴趣,“嗯——”地应了一声,三两口吃光布丁,进浴室洗澡了。

 

土方有些头晕,这种感觉在他刚才洗澡的时候分外强烈。他躺在床尾,枕着挨着床尾的沙发把手,无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洗澡时温暖的水流从耳后流到前胸,几乎要把他冲化了,他很想变成水流一起被冲进地漏,不管是汇入大海还是被送进污水处理厂,总之不用考虑明天的事。后来将沐浴露挤到浴球上,挤出一手亮晶晶的泡泡,看着那个,心情才好了一点。

 

“老——师——”

 

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但银八没有回应。

 

“老————师————!”

 

浴室里的银八喊道:“干什么啊!!!”

 

“我要吃饭!”

 

“自己点外卖去!”

 

“冰箱里有咖喱吧!我要吃咖喱!”

 

“只有咖喱块而已啊!”

 

“啊,是这样吗。”土方没了力气,声音逐渐弱下来。说起来,确实什么食材都没看到。这个人的冰箱里只有各种牛奶和布丁,水果、蔬菜、甚至鸡蛋这样的生鲜产品一点都没有。外面下着雨,不管什么外卖来了都会变难吃。烟也没拿到,咖喱也没可能,说不定,下午不打架的话,银八就会都给他了。

 

不不不,就算他不给我也无所谓。

 

烟,一天不抽也不会死。咖喱,吃不到,也不会死。既然不会死,就没事。

 

两手使不上力,连玩手机的兴致都没有,土方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吹干头发的卷毛人把他摇醒。

 

“饭,又不吃了?”

 

困得要死,让我睡觉。土方撇开银八的手,爬到床头,打算再次进入梦乡。银八追了过来,粗糙的手指拨开黑发,贴上土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银八,关上灯……”

 

“这才八点,你要睡觉?”

 

土方紧闭着双眼抽过另一个枕头抱在怀里,鸵鸟一样将脑袋缩在枕头下面,看样子不会回应了。

 

“叫你淋雨,叫你洗完头不吹,你不感冒谁感冒。”

 

“烦死了,把灯关上……”

 

房间变暗,电视机声音被调小,男女主的对话声隔了层纱似的,土方终于松开紧锁的眉头。

 

“起来喝药。”

 

“不喝……”

 

“你喝个药还要人哄吗?”

 

“去死……”

 

银八抽出他怀里的枕头,纠结了一阵子,最终伸手穿过土方的后颈,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起来。

 

“快点,喝药。”

 

银八把马克杯放到土方嘴边,闻到药味土方皱起脸在他怀里装死,杯壁怼在嘴唇上,他抿紧了嘴。

 

“行了,喝完药给你吃糖。”银八的声音在他头顶嗡嗡作响。

 

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土方心想着。但是没有别的药吗,这个怎么闻着这么苦啊。

 

杯子没有要移走的意思,土方犟不过,分开嘴唇,啜饮起来。喝了半杯,他苦着脸说:“行了吧……”

 

“全喝了。”

 

土方慢慢睁开眼睛,电视机和台灯作为光源照清了银八的脸,他正低头看着自己,不容置疑地将杯子再次贴到他嘴唇上。

 

“我知唔——”一句我知道了还没说完,便被银八强硬地灌进了后半杯,连带着杯底没冲开的部分一起,苦得让他想要干呕。

 

苦味在嘴里散不尽,银八往他嘴里塞了颗水果硬糖,葡萄味的。

 

那一晚,土方做了噩梦。

 

他梦见银八将自己搂在怀里,笔直地、不带一丝情感地盯着他,随后,吻了他。

 

银八的亲吻甚至是葡萄味的。

 

醒来后,土方心里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这种需要被打上#师生#禁忌之吻#背德tag的可怕的梦,努力睁开眼睛看着坐在柜子前的卷毛背影,土方决定要将其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啊。”银八举着药盒,回过头来,尴尬地冲满脸通红的土方笑了笑。

 

“抱歉啊,这个是胃药,不是感冒药。”

 

土方吭哧吭哧喘着气,沙哑着嗓子慢吞吞地说:

 

“银八……你个笨蛋……”

 

*

 

出门上班前银八让土方吃了退烧药,这次是真的退烧药,又命令他在家里好好躺着,多喝热水,空调不许低于26度。

 

“晚上等我回来,要是你还没退烧的话……”

 

土方心想自己不想去医院。

 

“……就把你扔出去好了。”

 

妈的,银八你去死吧。

 

就这样一直躺到中午,还没等他摸出手机来点外卖,就有人在门外喊“外卖到了,麻烦开一下门”。土方裹着薄被挪到门口给人家开了门,外卖员核对着写着「坂田」的门牌与外卖单上的名字,问:“请问是土方家吗?”

 

“我是土方。”

 

那应该就没错了。外卖员嘟囔着,将外卖送到土方手中。一大碗白粥和一碟菜。

 

与此同时,银八正嗦着学校食堂的拉面。

 

外卖收到了没。那家伙有没有好好吃饭啊。别嫌白粥不好吃就去点必胜客吃,要是敢喝冰可乐我祝你明天开始再也说不出来话。可恶。烧退了没?不会直接昏过去了吧?虽然没跟他说病情恶化就给我打电话但是再怎么笨也该知道这种事吧?不不不,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只是发个烧而已,我在这里瞎操心个什么劲啊——

 

突然感觉兜里的手机变得秤砣一样沉。

 

打电话……不至于吧……有事的话,轮不到我问,他肯定自己就说出来了。虽然那家伙是个什么都不愿说的无缝的蛋,但是遇到自己搞不定的事情就向大人求助这种破事,这种破事,他,他——

 

可恶啊!烦死了!

 

我才不给他打电话,晕过去也好发烧到400度也好,关我屁事啊!

 

心神不宁地给学生们上了一节课,还把一个答案念错了。下课回到办公室,银八摸出手机。

 

“喂。”

 

“喂,干什么。”

 

银八用外套蹭着手汗,“那个……那个啥,你看下燃气,我走的时候关燃气了吗?”

 

那边沉默了一阵,“老师,我还在家,你关燃气干什么。”

 

“啰嗦!能省一点是一点,懂不懂!”

 

那边叹了口气。

 

听起来嗓子没那么哑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应该是退烧了吧……不,不,我是担心燃气费来着……

 

“开着呢。现在关的话你晚上回来就洗不了热水澡了。”

 

“啊,对哦,嗯嗯,那就开着吧。没别的事了,挂了!”

 

真的瞬间就挂了。

 

土方疑惑地看着手机屏幕。银八,又发什么疯。

 

头还有点沉,但是已经没那么难受了。下午土方在家幸福地玩了一下午手机,看了一下午电视,心想着银八好像比平时回来得更晚,这时,门锁被转开了。

 

“啊……累死了……”每天回家都要在玄关像个大叔似的抱怨叹息是银八的习惯,土方听见塑料袋的声音,知道他是去超市了。

 

银八与土方对视一眼。

 

两人之中,一人应该问出“退烧了没?”,另一人应该说“欢迎回家”,但这对话没有一人可以说出口,便在对视与纠结着消磨时间,直到利用眨眼,自然地移开视线。

 

“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感谢我吧。”

 

“啊?你这家伙又在说什么。”

 

银八朝他提了提大江户超市白色的塑料袋,“今晚,吃咖喱。”

 

已经准备好跟他大骂三百回合的土方愣在原地,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咖喱块再不吃就过期了。”银八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头不疼了,心倒是沉甸甸得难受,喜欢的电视节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咖喱的香味从厨房飘出,银八在超市里买了盒装米饭,微波炉叮了一下,更香了。抽油烟机的噪音让他怀念,土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有人给自己做饭是什么时候。将折叠餐桌架在电视机前,银八端着两盘咖喱饭出来,身上还围着粉色的草莓图案的围裙——服了,这人到底多喜欢草莓——土方伸手去接,银八却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土方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说,土方君,”银八用脚踹踹他,要他再坐过去一点,“我们来玩倾诉真心的游戏吧?”

 

“听起来好麻烦,先吃饭不行吗。”

 

银八坐下,将两盘咖喱饭都摆在自己面前,“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种简单的道理你懂的吧。”

 

“可是这是晚饭。”

 

“别逼我跟你吵架。”

 

“我帮你洗碗丢垃圾还不行吗。”

 

“不行,这是一物换一物,等价交换。而且不管怎样你都要帮我洗碗丢垃圾。”

 

“啧,随便你吧。”土方饿得不行,中午喝过的白粥早就消化干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金黄色咖喱令他食指大动,银八的手艺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银八将其中一盘推到土方面前。

 

“土方君,跟我讲讲你的家庭吧。”

 

食欲瞬间消失殆尽。

 

“没什么可说的。”他搅动咖喱。

 

“快说,不然晚饭还我。”

 

土方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若是真的把饭碗一推说好吧我不吃了,倒显得自己太矫情。好吧,说就说,反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何况是对银八说……

 

“我是公司老板和酒吧陪酒女生出来的私生子。就这些,没了。”

 

土方吃了一口咖喱,微微睁大双眼。

 

好吃。

 

食欲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人影。银八撑一只手在下巴上,吃了一大口咖喱饭。土方留在他家的第二晚银八就问过“你家人呢”,那时土方只说他们两个都在外面工作,根本不回家。

 

“话说我从以前就开始好奇了,土方,是土方岁三那个土方吗?”

 

“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

 

“之前回去过一次,感觉家里房子很大,人也很多。”

 

“土方岁三不是没有孩子嘛,”银八回忆着课本上土方岁三的脸,“不过,就算是其兄弟的孩子,也很了不起啊。”

 

“哪里了不起了。”

 

“活下来这一点。”

 

土方无语地眨眨眼,理解不了银八的脑回路。

 

“但是……”

 

话题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土方已经说出了他认为的银八最想听到的东西,然而,吃着这个人为自己煮的,快要过期的咖喱饭,想继续说些什么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

 

什么但是。但是什么。银八含着勺子,看着电视机,如果土方不想继续说,他就装作没听见。

 

“……家里面有一个兄长,对我很好,比我那个爸爸对我要好多了。”

 

“嗯。”银八转头看着土方。

 

“到初中为止,所有的家长会都是大哥帮我开的。”

 

“嗯。”

 

“但是上了高中之后,大哥就跟大嫂一起去美国了。虽然也问过我以后要不要去,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在日本生活比较习惯……”

 

“然后呢。”

 

“然后,”土方抬头看了一眼银八,又低下头去搅拌咖喱,“没有然后了啊。到了美国之后时差差太多,就算想联络,也没什么必要。大家还活着就行了。这不就是老师你说过的话吗,还活着就很好了。”

 

“这道理不能用在家人身上吧。”银八的眉毛挤成一个八字。

 

“我不知道。”土方感觉肠子拧在了一起,自己好像分裂成月球的正反面,明暗面,一面叫他别再继续说了,另一面却叫他把自己向银八全盘托出。

 

“大哥去了美国之后,又认识了另一个大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是同乡,而且人也很好。”

 

“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吧?”

 

“在当地很出名的。出名的烂好人。”

 

“别跟成年人走太近了。”

 

“银八,”土方无语,“你也是成年人。”

 

银八突然反应过来,吃瘪地说:“我……我嘛……”

 

“而且近藤先生比你靠谱多了。”

 

“那你去住在那个近藤家里啊!”

 

“还生气……服了,心眼小得跟粒米似的。”

 

岂有此理!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睡我的,你小子还有什么不满意啊!我可是把枕头和一米五乘两米的半边床位都让给你,你小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望着银八咬牙切齿的样子,土方“哼”地笑了一声,说:“开玩笑的。”

 

“你看我有想笑的意思吗。”

 

“好了,是我不好。”土方吃了半盘,用勺子刮着盘里剩下的半盘,将米粒和土豆、洋葱堆成宝藏山。他觉得自己已经说了足够多,就像银八做的咖喱饭一样,远超预期,于是他转问银八:“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银八挠着小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土方原本想问“为什么要对我做到这份上”,然而,当他提起一口气,感到氧气确实充盈身体之后,说出来的话居然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句:

 

“老师,你解决问题学生的方法,是把他们带回家给他们做饭吃吗。”

 

啊?

 

“啊?”实际上,银八也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土方捏着勺子,表情十分不自然。

 

他感觉自己有些失控了。

 

“当然不是。”银八说。

 

胃里有什么重物消失了,只剩还没开始消化的咖喱饭。

 

“那,”不要再说了,不要再问了,“为什么要把我……”

 

“我说过了吧,”电视节目结束,银八拿起遥控器换台,“你简直就是纸箱里的流浪猫,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狗崽,感觉看见了某人的影子,也可能是我的错觉而已。”

 

“某人?”

 

银八想糊弄过去,但土方那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就像在说:如果不说清楚就杀了你!好吧,等价交换,小鬼已经给的够多了,自己也适当加点筹码好了。

 

于是银八说:“我。是我的影子。准确来说是我以前的模样。”

 

“我以后是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的,这你是清楚的吧。”

 

“很失礼啊你。”

 

吃光了盘里的咖喱饭,银八将饭碗往前一推。

 

“土方君,你无论如何也会长大成人的。但是,其实,我们嘴里说的大人,只是为了和小鬼划清界限而做的称呼而已。这个世界上直到30岁都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孩子的人多了去了,而16、7岁就已经跟成年人没有区别的人也多了去了。抽烟也好喝酒也好,这些都不是大人的特权,大人的特权是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然后去死。所以,在你成为像我一样的大人之前,在你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我这个大人,想让你活得更加开心一点。这样的理由,你可以接受吗。”

 

什么,在别人眼里我活得不开心吗?土方想着。不,反过来说,我活得能算得上开心吗?

 

“父母该给你的东西都没能给到,大哥和那个叫近藤的同乡,也只是杯水车薪。你没有发现吗?你是需要大人支撑着才能向前走的小屁孩啊。但是别误会,这并不是令人羞耻的事情,因为你才17岁,会想要向大人撒娇也好、耍赖也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旦身边没有可以这么做的人,小孩们才不会不当回事地继续前进,而是干脆蹲在地上,不想再走下去了啊。”

 

银八说:“所以我来了。”

 

梅雨不停撞着窗户。

 

土方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只知道银八盯着他看了大概足足一分钟之久,随后,利用眨眼转移了视线,把两个空盘叠在一起,撑着地板站了起来。

 

“记着洗碗,听见没。我先去洗澡了。”

 

*

 

直到浴室里响起水声,土方才回过神来。

 

他心想,今晚是潘多拉的魔盒。

 

打开了之后,心里便只剩后悔。

 

银八,你对我说这种话,是想要明天的我,用怎样的我,来面对你?

 

父母亲都对他强调上学的重要性,尤其是高中毕业证的重要性,这是为他好,为他的未来着想,这种事情土方再清楚不过了。然而他也同样清楚,这份对他的未来的担忧,只不过是盼望着“土方十四郎”能赶紧长大成人,好让自己可以放心撒手罢了。

 

银八,在我变成像你那样的大人之后,你也会撒手吗?

 

到那时,你还会在乎我活得开不开心吗?

 

面对同样是大人的我,你还能说出像今天这样的话吗?

 

口干舌燥,土方走到厨房里为自己找了瓶水喝,随后乖乖刷起碗来。

 

大人真是残酷的生物。

 

拾起地板上的塑料袋当垃圾袋,土方发现袋子里面还有个沉甸甸的东西。寻思着是今晚没用上的食材,他伸手掏出来一看,是一瓶蛋黄酱。

 

土方咬着嘴唇。

 

银八,你简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生物。

 

浴室门被推开,头顶着泡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银八扒着门框说:“喂,怎么没热水……”

 

土方与银八对视一眼。

 

“啊,这个是,那个……积分换购。”银八撇开眼皮上的泡沫,但是还是睁不开眼。

 

“不是「积分换购」,”土方忍住心中翻涌的冲动,捏着蛋黄酱的塑料瓶子,“是「吃了这个,快点好起来」,才对吧。”

 

“啊……嗯……啊……”

 

赤裸的银八含糊了一阵,打了个超级响的喷嚏。

 

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他的边界如泄入柜中的一道光,映在土方十四郎充满夜色的眼眸。

 

土方恨不得能伸手抓住那道光,就算生拉硬拽,也要让自己完全扑入那片光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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